1921

回去的时候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门口。叶修打开门走进去，迎着苏黎世明亮的街灯，靠在门上打量整个房间。

没被喻文州穿走的外套还搭在椅背，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充电灯正在闪烁，键盘上放着一架无框眼镜，旁边还有一管快用完的护手霜。

赛程紧密的时候无所察觉，直到现在叶修才意识到，原来喻文州离他这么近。

他拿起桌上的纸杯，几个烟头漂在浅浅的水上，已经搁置了很久的样子。放眼望去这样的临时烟灰缸还有好几个，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来的。

手边摞着厚厚一叠笔记本，叶修放下纸杯，漫不经心的抄起最上面的一本打开翻看，却因映入眼帘的画面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惊讶的发现，随着翻动，那些理清晰的记录慢慢变成大片的划线和整段的涂黑，隐含着呼之欲出的焦躁和自我否定，一张张积累，最终变成被整页撕去时所留下的参差不齐的痕迹。

叶修皱眉，看了眼日期之后把将它合上，又从最下面抽出一本。翻开之后，与之前的混乱不堪截然不同的干净笔触在眼前缓缓摊开。

从内容上看，好像是喻文州很久之前写的了。里面有对不同职业的分析和排列组合，不厌其烦的写了好几种，优缺点也都用不同的颜色注在一旁。后面还有很多风格迥异的猜想，阅读之时是令人愉悦的舒适感，温秀的字体间还隐藏着勃勃朝气，叶修看着，喻文州的样子缓缓浮现在了眼前。

他正身处一个不知名的深夜，一脸疲惫的坐在案前。一双眼睛熬得发红，却依然聚精会神的盯着忽明忽暗的屏幕，不断的暂停和重放，一遍一遍，直到写满一页白纸，直到脸上露出淡淡的自信和向往。

而在那之后，眼前的画面被黄少天没来得及按灭的屏幕替代了。伴着从电话里泄露的尾音，一下侵占了叶修的全部思绪。

那是他在求救的声音。

手里的笔记本不知不觉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厚硬的封皮啪的一声阖上。叶修眼尖的发现那上面的异样，翻开之后，却像看见什么不曾想到的东西一般滞了动作，用了眨了几下双眼才恢复过来。他舒展开眉眼，带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小心翼翼，轻轻摩挲起那抹淡色的笔痕。

 

亮光随着缝隙倾泻进来，门被轻轻的打开又小心的关上。细微的脚步声随之传来，桌边的人借着窗边的微光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扭头，正对上闪烁在床头火星。

喻文州先是一愣，马上对床上的人笑了起来，“没睡正好，我给你带了咖啡，睡不着还能提提神。”

他说着又掏出两个鸡蛋，比划两下说道：“本来想给少天敷眼睛的，他睡了就不叫他了。叶神先拿去垫两口吧，空腹喝咖啡不好。”

叶修没有回答，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之中，令他的神色难以分辨。良久之后，才起身灭了手中的烟，慢悠悠坐了起来。

见他有些反常的样子，喻文州也没有多追问。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临近的桌子上，着手收拾起摆的乱七八糟的桌面。

 

“为什么不回信息？”

低沉的声音穿过黑暗而来，喻文州手一停，转过身只见叶修直直望向他的漆黑双眸。它们在接收到来人的惊讶回望也不为所动，专心致志的摆好要和他促膝长谈的架势。

喻文州仍是没什么惊讶的样子，像是知道他要问，动作没停，忽地提起另外一件事。

“还记得我给你打电话那次吗？”

叶修点点头，斗转之间又回到那个寻常不过的下午。说起来，那是他们私下的最后一次联系了。

“当时我在H市机场，带了以前的笔记，以为你会用得上。”

这话被轻描淡写的提起，说话的人也神色淡然得仿佛话里的主人公根本不是自己。可这在叶修听来却像一道惊雷，横空而落，一下将那个下午和刚刚随手翻来的笔记连在了一起，让他在猝不及防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磕磕巴巴的张了嘴：“文州，我……”

一见他那个样子，喻文州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叶神误会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已经过去很久了，别放在心上。”

喻文州说完低头看了眼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在他准备转过身继续手上的动作的时候，叶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和我谈谈吧，文州。”他看都没看别处一眼，语气重了些说道：“我看到那个笔记本了。”

喻文州终于露出惊讶的样子，他下意识看了眼桌面，坐到叶修对面的时候神色也跟着认真了起来。

“叶神想谈什么？”

“为什么不和我说？”叶修单刀直入的问道，如果不是今天翻到那幅画，这些事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曾想坐在对面的喻文州想也没想似的摇了摇头，语气轻柔的回答道：“没什么好说的，是我没有提前和你说，你没时间很正常。再说后来事实不也证明了，你确实是用不太上。”

这话好似还在为他开脱，叶修一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不太舒服。思绪悠悠飘回到那个烦闷的下午，此时此刻喻文州的脸上正挂着柔软的笑意，他却从中感受不到丝毫安慰，只能任凭难以招架的自责将他紧紧包围。

其实当时能有多重要的事，就是他心里烦，手一挥把烟灰缸给碰洒了，弄的一键盘都是。他光顾着收拾残局，没来得及听那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心里想着一会给他回一个，结果一扭头就把这茬给忘了。

叶修没想到那时喻文州就在机场，更没有想到他为何而来。

他当时只是觉得，喻文州能等，而键盘不能。

 

仿佛是不想看他不好受，喻文州没等到他回答又继续道：“其实还是我的问题……”

累积在心里的情绪像被这句话点燃了似的，没等说完叶修就将他打断了，紧跟着话也有点冲，“挂电话的是我让你白跑一趟的也是我，横竖都是我不对，怎么现在倒成了你的问题了？你这是存心让我难受？”

“但是说来说去，也就是个电话而已啊。”他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像没有被他影响分毫，“是我自己贪心，并不是你的问题。”

叶修心底闪过不知名的慌乱，他状似不经意的往床上一撑，语气如常道：“我看你是太不贪心了。要不是我问，估计你一辈子也不会说。”他一挑眉，又去追喻文州的眼睛，“这要是我，才不跟你似的藏着掖着，肯定先敲你一顿，再让你好好补偿补偿我。”

“可我想要的不止是一顿饭和补偿。”

喻文州笑着摇摇头，笑容透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自嘲来。他垂下眼睛，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那时候的我想要去爱你，还希望你能够爱我。不过那对当时的你来说是不可能的。”

喻文州抬起头，那视线不偏不倚的照过来，令叶修无处可躲。被人当面否定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在这之后，他又不得不承认，喻文州说得对。

爱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只是一个莫须有的念头，目的却昭然若揭。他想和喻文州走得更近，于是他提出邀约，他喜欢和喻文州分享的那些时光，于是他东拼西凑出时间和喻文州在一起。

一切在他看来再顺理成章不过，也许在这期间叶修有所察觉，但他一颗心全在摇摇学步的兴欣身上，走下赛场，他就把这段关系当成一种放松的方式。那是一个仅次于避风港的存在，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放任自己沉溺在喻文州的通透体贴之中，循环往复，甚至越陷越深。在偶尔觉得越界的时候，他会用一些模糊而没有边界的亲吻去敷衍他，却忘了是在为他搭建一个忽远忽近的希翼，反应过来之后又草草的和他划清了界限，直到转身离开的人变成了喻文州。

现在，叶修终于明白了喻文州叫停的原因，可他却不想放弃。也许有点晚了，可他是绝处逢生的高手，更何况现在的他有大把的时间，他可以去学，连攻略都不需要，他只需要喻文州能给他时间。

想到这，叶修望向喻文州的目光也跟着热切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急切。

“文州，你想要什么？”

这回轮到喻文州愣住了。

在叶修一动不动的注视下，喻文州皱着眉垂下了眼眸，他思索了一番，话到嘴边仍有些犹豫，好一会之后，才张开口，带着颠三倒四的惘然。

“我想在你面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就不高兴。”他叹了口气，仍是说了下去：“我想去迁就你，也希望你能够迁就我。我……还希望你能依赖我，也想要无所顾忌的依靠你。”

他望着自己的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时候我真的挺累的，那些东西不能放，再拾起来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我会控制不了自己，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一刻也停不下来，吃饭睡觉都在想。所以我希望能有那么一段时间，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彻底忘了这些事，休息一下，不想那么多。”

叶修听了下意识想反驳，这有什么难的？被他说得跟多奢侈似的。可他望着喻文州的眼睛，忽然就感到一丝紧张，紧跟着嘴里开始发苦，不自觉想抽烟。他环顾一圈，在看见那放的满处都是的纸杯做的烟灰缸才怔怔的想起来，他们朝夕相处一个月，他都不知道，喻文州是不是不讨厌这烟味。

心脏在一瞬间缩成一团，紧接着又散开，伴随着从未体会过的悔意从胸腔扩散到指尖，迫使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才得以站稳。叶修从恍然间明白，刚刚心里那股压不住的火气从何而来。

他不想听到喻文州说过去了，说没事。他希望喻文州怪他，对他生气甚至发脾气。他想要喻文州在乎他。他想要喻文州爱他。

也许孤身一人站在机场的喻文州比他更早明白，爱情是不能被要求的。在他说出口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曾经的自己离它只有一步之遥，可长久以来的无心之举和关键时刻的不良表现足以令一个人心灰意冷，现在的喻文州已经不想再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了。

可他依然担心喻文州，希望他能过得越来越好。

他看着喻文州，心里苦涩的同时又感到难以忍受的酸软。他想对喻文州说，你不贪心，你那么好，一定可以找到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再考虑考虑哥行不行？

叶修第一次对自己没了信心。他怕喻文州再经历一次失望，他不希望他再受到一点伤害了。于是他不禁担心起来，这一次黄少天来得及，那以后呢？等到他退役了，来不及出现在喻文州身边的时候，他要向谁求救呢？ 

 

“以后有来联盟的打算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喻文州却认真的答了。他点了点头，苦笑道：“应该会吧。昨天晚上冯主席专门打电话说了这事，估计是逃不过了。”

叶修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急于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个名单里，于是他慢慢蹲下来，小心翼翼的握住喻文州放在床边的手，软下言语要求：“那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都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他说着指了指桌子上那杯早就冷掉了的咖啡，继续说道：“就当是哥还这杯咖啡的人情，行不行，文州？”

“好，”喻文州朝他笑着说，“那我先提前谢谢叶神了。”

 

 

 

 

接下来的两个赛季，联盟刮起一阵退役狂潮。

先是韩文清宣布退役留职霸图，再来王杰希在赛后采访中好似不经意的透露了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个赛季，一石激起千层浪。叶修也在新赛季之初就接受了联盟的就任书，化作春蚕为荣耀吐尽最后一根丝，兜兜转转，重新在B市扎了根。

 

这一季的全明星赛由蓝雨主办，赛前免不了各家队长又要扎堆开会，按例说一下大赛流程和注意事项。

王杰希作为全明星赛的常客，早早打发了即将走马上任的高英杰替代自己，美其名曰让他提前熟悉熟悉业务，实际是懒得去，在酒店待到会快开完才晃晃悠悠的来到离会议室不远的休息室，不曾想有一个人到的比他还早。

 

“韩队，早。”

被叫了名字的霸图队长就算在沙发里也坐的笔直，他看见王杰希也不禁一愣，看了眼时间问道：“已经散会了？”

“没有，我没去。”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王杰希隔着几个座位在韩文清对面坐下，不免有些疑惑，“韩队也参加这次全明星赛？”

他问这话的时候韩文清正起身续茶，不知从哪拿出个杯子给王杰希也倒了一杯，很是轻车熟路的样子。在王杰希道了谢之后，才听他悠悠说道：“我不参加，陪别人来的。”

王杰希了然的点点头，同时也在心里松了口气。心想看来联盟还不是那么没有人性，退了役也不放过。

他们俩都不是爱聊的人，于是在安静中一人占据一边。指针走了小半圈之后，走廊里传来一声门响，紧接着是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和略显嘈杂的谈话声。王杰希看了看表，正收到高英杰的信息，说他们散会了，准备去蓝雨的食堂见见世面，弱弱的问他来不来。他回复完站起身，朝好整以暇坐在原处的韩文清道了声先走之后便往门外走。结果刚到门口，差点就被撞了个满怀。

那人熟悉的眉眼就在这时闯入眼帘，在点头一笑的问好之后，没有停顿的与他交错开来。

他们一进一出，等王杰希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了休息室外面。

 

“散会了？”

“嗯，”他听见喻文州的声音，“这会开得我头疼。”

“你又坐空调下面了？”

“总得有人坐那，嘶……就是这儿疼！”

“你这就是空调吹的，受风了。”韩文清没好气的回答，“知道自己有这毛病还往那坐，再不注意明天就得感冒。看来光黄少天一个人看着你还不行，得跟新杰也说一声。”

“别，你这么一说我头更疼了……”

 

没等他听完，高英杰的声音从拐角响起，身边还跟着刘小别，正挥舞着手臂喊他队长。

他们在电梯口汇合，刘小别转述了一下卢瀚文对蓝雨食堂的夸张的描述，不屑的语气里却暗含雀跃，一双眼睛急不可待的盯着电梯上一跳一跳的数字，生怕一错眼珠它就走得慢了。

王杰希看着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他瞒着喻文州来G市看他的那次。他走之前，喻文州特地打包了蓝雨食堂那道赫赫有名的白切鸡，递上筷子之后就满脸期待的看着他，仿佛这道菜是出自他之手。

他茫然而艰难的试图回想，在那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喻文州有头疼吗？又或者，他知道喻文州有被空调直吹就头疼的毛病吗？

没等他想出个答案，电梯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fin.